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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容女子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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凯伦•克瑞斯坦•丹森。很久很久以前,我在非洲的艾尔冈山下有座农场……她说。但那不是故事的开始,她的故事的最初在丹麦。在丹麦,她认识一对兄弟,其中一个是她的情人,另一个是她的朋友。她的情人辜负了她,她的朋友为了利益和她缔结了婚约。现在她在行驶的列车上,非洲壮丽雄浑的景色尽入眼底,她满心希望能早点到达她的农场,抛弃以前所有的过往。

19世纪末的纽约,埃伦•奥兰斯卡坐在剧院的包厢里。逃离了给她带来重重枷锁的欧洲,重新回到儿时生长的地方,她说感到自由轻松。她饶有兴味地看着舞台上浓妆的歌者,全然没有理会周围人的小声嘘唏以及他们偶尔投射过来的异样目光。

她在非洲,是以前向往的环境,可是生活却依然不是想象的样子。她的丈夫到处沾花惹草,长期游移在外,农场的事情千头万绪,繁杂不堪。当地对女性的举止也诸多限制。关于新生活,她还是失望厌倦了。

纽约,被称为新世界的纽约,他们自诩它代表一切美好的东西,自由,平等和关爱。其实上,它亦是一座装饰考究的牢笼。没有人愿意听真话,只需戴上面具假装。关于埃伦的流言蜚语像雷雨之前的阴云一般四处弥漫,她和丈夫的秘书传说中的同居,她平庸的名字,她现在违反常例的单独居住,她异于他人的着装,她大胆的举止。人人对她礼貌殷勤,人人排斥拒绝她。

我记得凯伦和丹尼斯的初遇,他叫停她乘坐的火车,托她把象牙交给他的朋友。后来他和朋友去拜访她,他送给她一支钢笔作为礼物,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。再后来他们相爱了。他围在温暖的壁炉旁专注入迷的听她将故事,他带她去长风浩天的原野打猎、野餐、露营,他和她在盈澈的蓝天上驾机翱翔,成群的白鹭在下面翻飞,他们共同领略上帝眼中的世界……她的农庄,她的生活因他的到来而有了存在的意义,她在后来的回忆录里写道。但是幸福却是不能持久。

我不能确定凯伦和丹尼斯不能相守的具体原因。也许是各自生活方式的不同,他喜欢自由自在,而她却希望安定下来,各自又是坚守自己原则的人,他们的矛盾注定不可调和。也许,最终他们会彼此迁就,然而突然到来的死亡彻底断送了这一可能。上帝收回了丹尼斯•乔治•芬奇哈顿的灵魂,他曾带给人们欢悦,但他不属于人们,也不属于她。在他的葬礼上,她默然伫立,表现得异常平静,可是任谁都触摸得到她的悲伤,隐秘而又清晰的悲伤。

那个高贵温和的男子是纽约的另类。他理解她追求自由的做法。他支持她,他暗地里活动让人接受她。他和她洞悉并嘲笑人们礼貌客套下的漠然,他们交换彼此真实的想法。在这个繁华拥攘然而冰冷的的城市,她孤独的灵魂终于在与他擦肩时感受到了温暖。望着每天到来的黄色玫瑰,她灿烂微笑,慑人的光彩洋溢在她的发梢、眼睛、嘴角,玫瑰虽是匿名送来,但她知是他,必定是他。

大部分爱情的结果都不能尽如人意,尤其是被世俗规范所不容的爱情。迫于道德、舆论和亲情的压力,更由于两人良心的谴责,埃伦和纽伦不能跨越那道防线。在流言与私语的交错之间,她和他一次次相遇,又一次次错过。最后,他们在她回欧洲的告别晚宴上,阴谋离散他们的人们在周围不动声色地唱和,他说会马上去看她,她微笑回应,希望你能和梅一起来。可是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,他们知道。

凯伦•克瑞斯坦•丹森,后来叫做艾萨克•丹森的那个女子,她独自离开了非洲,她开始写书,以前他希望她做的事情,她有了一个习惯,每天傍晚登楼望着非洲的方向远眺,她在怀念她的非洲,她的农庄,她的爱人。以前有一个人曾经不解的问她,你的农庄,你的瓷器,你的吉库尤人,你似乎擅长拥有许多东西。我拥有的东西都是付出代价才得到的,她回答。当时,她不知道以后会拥有这个人,更不知道为此要预支后半生的幸福。

若干年后他和儿子去了她所在的城市,他在她的楼下徘徊凝望,她不知道,或许她知道,但又有什么用呢?错过的时光再也无法追回。她注定不能得到幸福。

凯伦•克瑞斯坦•丹森,埃伦•奥兰斯卡,这两个女子,她们太敏感,她们太从容,知道如何掌握进退,如何独自承担,她们的内心太富有力量,但是否因此她们便面临更多失去幸福的风险?这两个女子,我喜欢她们,并不是仅仅出于一种审美,更基于尊敬。

赞同她们,敬重她们,怜惜她们,于是放进心底深处,不经意时想起,然后怅然若失许久,亦有一抹甜蜜的忧愁感围绕。
生者百岁,相去几何。欢乐苦短,忧愁实多。
何如尊酒,日往烟萝。花覆茅檐,疏雨相过。
倒酒既尽,杖藜行歌。孰不有古,南山峨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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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许邪恶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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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郎,次郎,他们是嫡亲的兄弟,他们都做过一国的霸主,他们有着同一个女人,枫。

枫,枫是一个极富心计的邪恶女子,我从未见过这么让人震撼的日本女人。

她原是一个诸侯的女儿,父兄皆被一文字秀虎所杀,自己却做了秀虎的儿媳,和《乱》中的另一个女子末的遭遇一样。与末不一样的是,她不肯平静顺从命运的安排,她奋力反抗,她要复仇,她怂恿丈夫太郎虐待失势的秀虎。太郎死后,她去诱惑杀死太郎的凶手——太郎的弟弟次郎,为了确保自己的地位,她鼓动次郎杀死自己的正妻末。她运用自己的一切力量挑动一文字政权内部的纷争。终于,三郎死了,秀虎也死了,一文字政权也要覆灭了,她在满城淋漓的鲜血中快意酣畅地死去。

枫,她形容美丽,为人毒辣,在那个满是男人的世界里真是出彩。她出场,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,黑发平服梳着,脸孔雪白,穿着素淡的宽大和服,一副贤良贵妇的标准摸样,但她凌厉的表情告诉我们绝非如此。她去找次郎,宽大的衣袖一摆,优雅伏地,低眉顺眼地赔礼,但一转眼,她就手持利刃凶猛扑上去。她对一国的霸主次郎声嘶力竭,拿不到末夫人的头,我绝不见你。次郎爱她惧怕她,第一侍从铁说她是九条尾巴的妖狐,祸害国家,要杀她。面对着明晃晃的刀刃,她只笑着,不是愚蠢,我只是想亲眼看着这座充斥着我父兄之仇的城毁灭的情形!

枫,有人喜欢她,有人赞叹她,有人讨厌她。我理解她,但不怎么赞成她的做法,她是一种极致的邪恶,这个女人。

这个女人,枫,她的扮演者叫做原田美枝子,是我一无所知的一个日本演员。她的中文配音是廖菁,温婉娴雅的女子,亦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女子。

伊莎贝尔,或者说梅特伊侯爵夫人,是我念念不忘的另一个邪恶女子。在那个女性被束缚的年代,她不甘做被社会设定的角色,保持安静和只做被吩咐做的事。我知道我的出生是为了支配男人的欲望和为我自己复仇,她说。于是,她向道德学家请教如何显露自己,向哲学家学习思维,向小说家请教如何将事情抛掷一旁。她以不胜则亡为自己的做事原则。她成了炮制完美谎言的艺术家。她的情人背叛了她,她照样衣着光鲜出入社交界,和他谈笑晏晏,暗地里却抓紧机会找人勾引他的未婚妻作为报复。她蔑视爱情,深谙感情游戏规则和人性的弱点,唯一在意的同盟者瓦尔蒙爱上了她一向轻视的德•杜维尔夫人,她就利用他的虚荣心,不动声色三言两语将他们毁灭。虚荣心与幸福是不相容的,她一向知道。

格伦•克洛斯的梅特伊夫人一点都不美,可是让人着迷。这个女人,装饰完毕她会微仰着头颇为自得地注视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。她淡淡微笑着说出阴鄙的报复计划如同谈论寻常事物一般。当塞西尔如她计划被侮辱,她慵懒地在躺椅里幸灾乐祸地微笑,但一下马车,那笑容就立即转化为安抚的无尽哀伤。她语音轻柔婉转地教唆瓦尔蒙如何摆脱他爱的那个恬淡贞洁的女子。当瓦尔蒙恼羞成怒要求她遵守诺言否则宣战时,她露出蒙娜丽莎一般魅惑的微笑,尔后突然变脸,重重说到,宣战。这个女人,偶尔,她也会略带悲伤地教诲她阴谋的对象,悔恨就像伤痛,你只能感受到一次。她也会在饶有兴味地听瓦尔蒙讲述他对杜维尔夫人的征服过程中,因蓦然洞悉他尚未发觉的真情而愣怔失神。当得到瓦尔蒙死去的消息时,她也难抑悲伤,痛哭失态发泄。她在剧院里,知道了真相的人们向她发出蔑视谴责的嘘声,她退场,依然不动声色却难免脚下的踉跄。最后,她慢慢擦去脸上掩盖的重重脂粉,流下泪水。但我想,她肯定是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的,假如一切重来,她必定也会选择如今的结局。

这样也好。或许,人若不能流芳百世,倒也不妨遗臭万年。男人如此,女子亦可。
生者百岁,相去几何。欢乐苦短,忧愁实多。
何如尊酒,日往烟萝。花覆茅檐,疏雨相过。
倒酒既尽,杖藜行歌。孰不有古,南山峨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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疯女图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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卡密尔,才华横溢的卡密尔,富有勇气的卡密尔,不幸的卡密尔。

她出生在老式狭隘的外省资产阶级家庭,她是父亲的宠儿,母亲的羞耻和憎恨对象。她不顾世俗常规和偏见,只身到巴黎学习雕塑创作。她遇到那个著名的雕塑家,她爱上了他,但她得不到他,他不愿把他的爱情只交付于她。他影响并利用她。她的自尊在这种致命的感情中逐渐被撕得粉碎。她歇斯底里,她狂躁发泄,她深夜到他的寓所前大闹,对他破口大骂。她痛苦恐惧,她认为他一直在针对她,试图毁灭她。她后悔,我希望我从来不曾认识你,她对他说。她浓妆艳抹,言行怪异。那个男人知晓她的情况,他回避她。人们嘲笑躲开她,最后连她最心爱的弟弟也无法忍受她,将她送进了疯人院,一关就是三十年。

卡密尔,她在她生活的年代甚至之后的几十年一直都是个禁忌。人们避免提到她,淡化她和罗丹的关系,迫不得已提到她时就隐晦地称她为C小姐。

若干年后,在她的国家,有一部电影讲诉她的生平,由一个和她同样美丽然而不幸的女子演绎。罗丹的情人,我很喜欢这部电影,很不喜欢这个译名。陆陆续续有她的传记。其中有一部叫《为爱痴狂》,与同期出版的描写罗丹的那部《被情爱点燃》遥相呼应,似乎再次映证表明了那个道理:男人的天才和爱情给他们带来成功,而女人的天才和爱情只会毫不留情地毁灭她们。这部传记的名字比电影的似乎要好一些,但我同样不喜欢,这个名字并不属实,卡密尔或许是因爱疯狂,但并不痴迷。

一度沉入黑暗的卡密尔,如今她被人从阴暗的角落供入喧亮的神龛。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谈论她,膜拜她。她不再隐晦,她不再是一个可惧的疯女,她的名字开始熠熠闪光。我不知道倘若卡密尔在天有灵是否会疑惑这种变化。

矛盾的布兰奇,不合时宜的布兰奇,在嘈杂粗俗的环境里,她还无谓地保持自己的身份,她对根本不以为意的人展现她的教养,狂热抒发对诗歌艺术的热爱。她需要妹妹的家作为栖身之处,却对它嗤之以鼻。她跟斯坦利调情,又瞧不起他,结果自然让本不对她报好感的斯坦利更加仇视厌恶她。她出身没落的南方贵族家庭,她不忘过去的信条,她警示妹妹要不断求进步,就像艺术、诗歌、音乐……要不停地充实自己的内在,她又热衷那些廉价招摇的衣裙和玻璃的饰品,她不断地洗澡,试穿各种衣裙,摆弄着扇子,做作可笑地起舞 。她老了,她不肯正视自己的衰老,靠刻意的谎言和黯淡的灯光来掩饰自己。她渴望男人的爱慕和保护,然而她轻浮的行为和狼籍的声名断送了这一可能,她就假装她是世界的女王,男人们都上赶着追求她。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幻想里,我不要现实,我要魔幻!是的,魔幻!她说,我努力将魔幻给予人们。我歪曲事实,我没有告诉他们真实,我告诉他们真实应当是怎样的。如果这样也是有罪的话,就让我为此受到诅咒吧。她果真受到了诅咒,她疯了。

布兰奇,发疯的布兰奇,她的作者田纳西•威廉斯对她倾注了那么多的个人感情,维斯康蒂对他说,布兰奇就是你。她的故事在世界各地上演。有一个英国女子曾那么逼真的演绎了她。很多人谈论她。很多文章论述分析她。我经常想起她。

是的,我经常想起她。有时我很纳闷,布兰奇,这个衰老的女人,这个神经质的女人,这个只存在于戏剧和电影中的女人,她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呢,我为什么同情她,甚至对她念念心心?因为我心爱的那个英国女子,还是因为我和费雯一样从她光亮如镜的形象中照到了自己的影子,抑或者因为我们远隔时空和现实,只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,而和她一样,我们活着总不免依赖陌生人的好意?

不能确定。
生者百岁,相去几何。欢乐苦短,忧愁实多。
何如尊酒,日往烟萝。花覆茅檐,疏雨相过。
倒酒既尽,杖藜行歌。孰不有古,南山峨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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