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一段这么一句话,把我感动了:我觉得她是中国电影史上空前的好演员,我知道她一生一世在寻求真爱,我不希望她的艺术被庸俗的市场湮没,我希望她开心 而且不断地创作,那怕只是简单地生活着。
2011年07月24日
我们从来没提过第一次的见面。那年她大概只有十九岁,模特儿公司派她上我影楼面试,她没有一般模特儿应有的 portfolio,只有几张简单的照片。很奇怪,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照片中的背景纸是黄色,她在照片中带有些日本青春偶像的味道,香港少见。简单的问答 中,她说自己在英国长大,目前在连卡佛童装部工作,模特儿是副业。我告诉她这份工作是泳装模特儿。她听完马上说自己不拍泳装,头也不回就走了。我奇怪经纪 公司没向她说明工作的性质,但是对她的乾脆却留下极深的印象。记得那时马上告诉施南生这个女孩的存在,还跟进到底新艺城有没兴趣。但是不见下文。不到一年,忽然在许多电视广告上看到这个女孩,接着就在香港小姐选美现身,然后大家都知道她叫做张曼玉。没过 多久她就在电视和电影真正做了青春偶像。影迷在马路上还会叫她 Monica,因为张国荣的那首歌。也是差不多的时候,我向亦舒买了《玫瑰的故事》电影版权。这本畅销小说,曾经相传徐枫要拍,找的是钟楚红饰演玫瑰,舒 琪导演,配上港台最红的文艺众男星。信不信由你,包括当时很红的长毛岑建勋也在文宣名单内,后来整件事空穴来风。於是我很尊重地问亦舒,应该找谁人饰演玫 瑰,她说,当然就是张曼玉。她说,你没看到 TVB台庆她扮演空中飞人,一出场那双美腿就杀死人,我不管她会不会演戏,只要她走出来,我就要看。於是某夜我约了亦舒和张曼玉一齐在喜来登喝咖啡,还不 到二十一的张曼玉在吾友「姐妹」编辑施盈盈陪同下到会,见到我们两个小大人,当然有些腼腆。我是第二次见她,当然闭口不提泳装模特儿的旧事。反而亦舒有点 像个小影迷,对眼前这位小女生,千呵百护,好像是在说服她一定要演,非她不行。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位大作家,向一位出道不久的小女孩,替我推销一个多少女 明星梦寐以求的角色。张曼玉终於答应接演玫瑰,其他拍片细节,一切都由她自己经理,连片酬都自己开口。但是不可以有床戏,也不可以接吻,她坚持。我说文艺 片没有床戏与接吻,那太枯燥。一阵讨价还价之下,张小姐答应可拍有限度的床戏和接吻,但是在合同上必须注明「非主动性」。后来我觉得这四字着实可圈可点, 却记不得三人中谁想出来。
她又告诉我和邵氏公司有合约,但是不用担心,她签名就可以。於是为了礼貌起见,第二天打了个电话给方小姐,说几句感谢及 称赞的话。方小姐说,现在很多人都找张曼玉,其实她开的片酬太便宜,假如你真想找她,多加五万。没想到一个感谢的电话,价钱是那麼昂贵。心裏自然不太顺 畅,於是马上做换角的准备。首选当然是宣传已久但是一直只听楼梯响不见玉人来的钟楚红,但是她的经理人马上感谢好意,说是钟张二人份属好友,决不能夺他人 之好。吾友施盈盈则说台湾来了位美女,很感兴趣,她的名字叫王祖贤。一见之下,果真高䠷美丽,但是还未满十八,不敢冒险。也想过第一美人林青霞,说着说着 还没来得及开口,我的红粉军师团林冰、施盈盈和汪曼玲说,你无论如何都要忍下这口气,任何其他美女都不及张曼玉来得惊喜。於是我一口把那气吞了下去。说来 也巧,数年后的《流金岁月》,也发生了同样状况,本来和陈自强已谈好片酬,一周后又告诉我要提高片酬五万。这时我已习惯临时增加片酬五万的事件,不希望 「周润发事件」重演。这周润发又是甚麼事件?话说《玫瑰的故事》卖座,接下来就拍《海上花》。卡士定了周润发、张艾嘉和姚炜,非常 吸引的配合。孰知片子筹备了一半,发哥忽然要求增加片酬五万。由於不久前才忍受过「五万」的气,这次我就不肯囫囵吞下。我说发哥坚持的话,就会去日本找男 主角,发哥则说杨凡非我不行。而我以往的军师团长林冰小姐,居然把整件事在她报刊专栏上直击报道。发哥和我彼此为了那五万骑虎难下。其实数目并不是很大, 但是我就是不肯吞下那口气,就把发哥《英雄本色》后面的片期放弃,真的用了日本男主角。后来公司说影片如果照原来的卡士,我的电影事业可能改写。也可能没 有被改写的缘故,我在香港电影始终是个边缘人物。看来像是唐吉柯德,挑战些莫名的事物。
话说那时的发哥,非但英俊潇洒,演技一流,做人处事更是无 人不赞。说是观众缘排行榜,发哥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。奇怪的就是缺乏粉丝为他买票进戏院。所以他甚麼影片都接,希望碰到一部对的,就可电影界平步青云。制 片本来只找他演玫瑰哥哥黄振华,合约签十天戏,片酬只有三字形容:平靓正。家明原本想找刘德华,后来谈不拢,於是又找发哥再演多一个角色,加多十天片酬。 由於发哥一人分饰二角,於是把剧本改成稍带**意味,以增加戏剧性。
发哥的演技与做人,的确是开了我在电影圈的眼界。施盈盈说张曼玉很高兴和发哥 合作,因为他能带出她的戏。记得开镜不久,一行人飞往巴黎拍外景,途经星加坡,发哥还找了当时还没正式过门的发嫂家人,带我们星洲一夜游,也是那年我第一 次接触到已经不是在黑街的人妖。第二天坐在星航经济舱内,发哥教会我玩「锄大弟」,又赌又笑又闹,十几个钟头一下就过。下了飞机马上稍微梳洗,一行人就上 邮船开工。本来五个工作天,两天就完工,其余三天放假玩耍,我这个导演也算偷懒马虎。但是拍出来的巴黎戏份,居然这麼多年后,看到还是有点感动。可能因为 大家都身处异乡,多少有点同舟共济的感觉,而这种感情在创作上很易自然流露。
回到香港,和张曼玉的陌生感又重现了。我不知道她住在哪,她的电话多 少号,永远都是一个 call机号码。她说,我永远会准时覆机,准时接通告。说到做到。在拍戏现场,这个刚满二十一岁的女孩不苟言笑,培养情绪,和发哥那种游戏神龙之后,马上 可进入离情别绪,是大有不同。有时我会问自己,关於电影,发哥到底有甚麼不懂?别说电影文法、演员镜位他都滚瓜烂熟,即使动作特技,和领班稍事沟通,也都 可以亲自上阵。譬如他的撞车戏,从被车撞,翻到车头再滚到车下,全是自己亲力亲为。至於撞车后的七孔出血,则完全属於他自导自演,我完全不敢沾光,连镜头 剪短些都不舍得。他做人成功之处,自然会引起某些人诟病,用「圆滑」二字冠之。可能他实在太了解电影与自己,张曼玉这位文艺新丁有点不在他眼下,许多时候 只顾和工作人员嘻哈作乐。直到某夜张曼玉和他演了一个两分钟长镜头的醉酒戏,张曼玉声泪俱下地自数「玫瑰」的缺点。平素玩世不恭的发哥,首次走过来轻轻地 对我说:刚才 Maggie演得真好。要从发哥口中听这句真心话,不是件易事。有次在「电影笔记」 Cahiers du Cinema看到一篇张曼玉专访,这时她已是世界级演员。文中问到她与也是同级的发哥的合作经验。我依稀记得,她轻描淡写地形容,在少不更事时,只和发哥 拍过一部文艺片与喜剧,其他一切从简。现在回想,当时张曼玉拍「玫瑰」的压力大吗?整个电影分场表上,她的名字占了百分之九十以上。就像当年周润发说,你 的镜头不需对着我,观众要看的是玫瑰。但是发哥错了,即使今日威尼斯影展主席观片后,除了大赞发哥的演技与气质之外,还问我那时他们二人是否在恋爱: Were they having an affair?当然不是,我肯定地回答。但是觉得这是对男女主角演技的最佳赞美。
果真给亦舒小姐言中, 观众看「玫瑰」不是要看张曼玉的演技,就是要看张曼玉漂亮的出场。二十一岁的曼玉扮演「复活的玫瑰」,刚从巴黎带着六岁大的女儿回到香港,大白天把头发梳 得光鲜油亮,戴着蜘蛛网黑钢钻耳环配上三宅一生露肩一件头,从楼梯上衬托着美丽音乐像仙女下凡般的走下来,有够 camp的。但是观众就觉得这是整套电影最好看的镜头。她就有这本事迷惑观众。即使将近三十年后重温,还是觉得可归纳 high camp经典。但是我想,张曼玉可能没看过这个镜头,因为她可能根本没看过《玫瑰的故事》。
原来影片将要上映时,公司找张曼玉宣传,她透过陈自强 拒绝出席,理由是我逼她演床戏。结果这麼一闹,反而变成了宣传。我记得她为了影片出来见过一次记者。而我却没有为了这部影片和她再次见面。其实现在回想, 她拒绝宣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,可能我在拍片的某些小节缺乏对她的尊重,而这些被忽略的尊重,往往又是说出来是无关痛痒,放在心上却又耿耿於怀。再说那时她 才刚二十出头,我要和她计较,总是不应该。但是斯时我初尝卖座导演的滋味,脑海裏只有自我,那会想去了解她的不满之处,於是几乎三年没见过她。
直到叶蒨文辞演《流金岁月》,又看了王家衞的《旺角卡门》,就知道张曼玉会把蒋南孙演得神气活现。这是个非常内敛的角色,许多时候把许多的事情埋藏在心裏, 看似机心,实则关心。不像朱锁锁那样感情直接了当。许多时候她会躲在拍摄地点的一个角落,培养感情,然后在开麦拉的时候,让你感觉到她真正的付出。其实她 一直都这样。为甚麼早三年我没看到?
话说这部电影,虽标榜文艺爱情三角恋爱的老套故事但亦不乏创新笔触,其一则是两位女主角都有许多超越香港观众 容忍度的独白。之前,我自以为已做到了香港电影独白的极限,直到看到张曼玉在《东邪西毒》中的独白,才慨叹此乃独白之颠峰。每顾必为感动,惊叹那有如此好 的女演员,诉说出如此动人的身世情怀。她不回顾当年的玫瑰年华,也是有道理。这段时期我是真心爱惜她,也感觉到她坚强后面隐藏着无名的脆弱。有次她和钟楚红约了我在文华喝茶,她说,我甚 麼都告诉你,你甚麼都不告诉我,只告诉钟楚红。我说,从来我和你连络,不是传呼机,就是经理人,怎样培养友谊?这刻,她写了个电话号码给我,吩咐我千万不 能告诉别人。但是我还没有机会打那电话,她就已经去纽约拍《人在纽约》。接着就开始不停地享受做影后的感觉。当我们再拍《新同居时代》的时候,她那写实冷 静独特的喜剧细胞被张艾嘉展现得一览无遗。拍戏的感情有时很奇怪,和谁一起工作,感情就会深些,而她在我的那段戏,只有两个镜头。
《新同居时代》 之后,十八九年飞逝,其间只有在中国会偶遇她与钟楚红一次。其他就靠报章杂志的报道,知道她生活的变化,思想的看法,演艺的进展。忽然去年的冬天,我从北 京回港的飞机上,她的男友 Ole就坐在我隔位。居然刹那间有某种熟悉的亲切感。本想对他说我认识 Maggie,她也曾拍过我的电影,我觉得她是中国电影史上空前的好演员,我知道她一生一世在寻求真爱,我不希望她的艺术被庸俗的市场湮没,我希望她开心 而且不断地创作,那怕只是简单地生活着。我真的关心。但是忽然又有某种莫名的自卑感,觉得是否这一切问候与关怀都多余。也不知如何是好。於是只对 Ole点头礼貌说声「哈罗」,然后继续保持沉默。
前些日子,又在电视上看到《东邪西毒》。张曼玉还是令我感动。 |